一

       福建屏南壽山鄉白凌村，地處海拔七百多米的山崗，素聞其梯田與云海之壯美，我慕名而往。車到白凌，映入眼簾的梯田果然奇麗壯闊，猶如層層波浪從山上傾向谷底，而青綠赭黃色彩相間、富有層次動感的梯田，總能給攝影師以美妙靈感。梯田之間散布的黑色巖石，像一個個田螺姑娘。想象她們從谷底爬上來，也許因為一次天地動蕩，在梯田里化成石頭，永遠陪伴著梯田與農人，而每個田螺的頭依然朝向村落，仿佛那里是她們一心向往的樂土。

       踏步田埂上，輕爽的風送來稻田特有的清新，潺潺山泉水從身邊注入梯田，田里匍匐著一個農人，正在分插油綠秧苗，他告訴我白凌屬于高山氣候，水稻種植只有單季稻。五月他撒下種子，六月長出稻苗，再過四個月才收成。田里還種著番薯，村民會曬成番薯干，煮熟了用來喂豬喂兔子。豆子也是村民家常食物，種植的豆子有細長豇豆、短的刀豆。抬頭見山坡的一塊地上，豆架子牽拉著彩帶，紅的黃的鮮艷在陽光下，像是聰明的農人作的一首田園抒情詩。

二

       白凌的村落依山就勢而建，村民以彭姓一族定居，據說彭姓先祖在元代就肇基此地。村前遠望，九座山峰連綿并立，山中有座寺就叫“九峰寺”，九峰繚繞在云霧中，陽光下剪影如畫。村落右側有座山叫龍山，山中密林的巖石像一只虎匍匐著，看去似乎有耳朵豎立，頭朝向村落，身子底下是祠堂與虎馬將軍廟。而在村落左邊的山坡，一塊巖石看去像豬頭，傳說這邊山坡是祭臺，上面放個“豬頭”，獻給老虎，以求虎不傷人。雖然這只是個風水說法，卻讓我對白凌的歷史充滿了好奇。

       村頭有兩株銀杏，其中一株號稱“銀杏之王”，其主干兩旁各有一個小樹干，像孩子繞著母親。樹猶如此，白凌人想必也舍不得離開這塊風水地吧。銀杏旁邊還有柳杉、鉤栗等珍貴樹種，二三百年成就參天古木，粗干得好幾人合抱。還有一棵罕見的高大皂角樹，舊時村民就用樹上結的皂莢果洗衣服。村落，均為土木結構民房，外墻多用磚頭修整過，走進去，灰暗的木板、黑瓦上的青苔，透出歲月的滄桑。一家老宅門匾題著“書田”，以詩書為耕田，說的是耕讀傳家之意；門聯刻著“文光直射斗牛，門第堪容駟馬”，豪氣十足，絕非等閑人家。

       山坡上幾個空宅，單門獨戶。大門兩邊石灰剝落，露出青磚，匾額刻著“福星拱照”“南極星輝”“紫氣東來”等。我數著門楣上的門檔，心想這些老宅必是富貴人家，它們建造在山坡，正對九峰與云海，主人以為身處風水佳境，故而爭相在匾額題上吉祥慶語。可惜風水未必帶來好運，如今門檐上方長出荒草，蟋蟀在天井撫琴，高墻大院鎖住寂寞春秋。吸引我的是最高的那戶人家，其墻上炮孔清晰，土匪來了在此架上火槍，就是個堅固的關卡。這家有兩個大門，大廳中間壁上貼著神榜，正上方匾額“福徵頤養”，后院有白凌村最古老的石頭水槽。這戶人家祖先把房子蓋在高處，用意是讓子孫與山下的喧鬧與塵雜隔離，苦讀詩書修身養性。

三

       村中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廟堂，大門橫批“崇靈宮”，門聯“禳水通臨水，溪山即前山”吸引了我，此聯用拆字法道出白凌村的原名“白禳溪”，還將白凌的信仰與古田臨水宮巧妙關聯。廟堂正中是陳靖姑，虎、馬將軍列在左右，二人就像是陳靖姑的兩個護駕。虎馬將軍信仰其實是陳靖姑信仰的組成部分。

       傳說虎將軍名周虎，馬將軍叫馬孔，兩人輪回了三世，他們的妻子都因生育而亡，于是他們拔劍自刎，隨之而去，死后變成專門保護婦女生育平安的神靈。大廳柱子上一副對聯 “扶產延生靈歆俎豆，驅魔解厄澤沛閨闈”，講述的就是他們的功德。村民崇敬虎馬將軍，孩童若體落多病，就給虎馬將軍做干兒子干女兒，而竟然真的能保得平安，長大成人。每年農歷二月初二是虎馬將軍誕辰，那一天眾人抬著虎馬將軍像，沿街游行，點香放鞭炮，熱鬧非凡。村民在祠堂舉行慶典活動，從初一到初三請戲班唱戲，全村殺一頭大豬，每人分一塊“福份”以及米粿和酒，美餐一頓。

       在廟堂左側案臺，供奉的一個面容溫和衣著整潔的木雕人像，我以為是彭姓祖先，村民說是古田人的祖先，這究竟怎么回事？原來白凌歷史上有過鼎盛輝煌，白凌水土資源優越，合適耕種。地處周寧、寧德、屏南三地交界處，村中有古道通過，貿易往來便利。富裕起來的白凌人開始在壽山各處置田收租（就是把地買來給別人種，秋收時候交租），甚至到了古田周寧去收租，古田人交不起租，白凌人要他們以祖宗像作抵押，不久他們來交租要回祖宗像，半路祖宗像摔到地上，竟然不肯起來，意思說“我不回去了”。后來這個木雕像就留在了白凌村。

       村民還信奉“獵神”，即陳六、陳七、陳八三兄弟。相傳西漢末年三兄弟在長安同朝為官，王莽纂漢時，三人攜帶母親逃到福建建陽一個白鶴村的山林中隱居。某一天饑餓的老虎闖入室內，吃掉了他們的母親，兄弟三人悲傷欲絕，立誓殺盡天下惡獸。后來三兄弟得道升天，被尊為狩獵之神。 

       “獵神廟”，就立在“豬頭案”這邊的山頭。舊時白凌村夏天稻谷成熟之后，為防范各種野獸的侵擾，就上山打獵。每年農歷六月在獵神廟舉行祭祀活動，擺上祭品。全村殺一頭豬，大家分享，然后獵戶上山捕獵。站在廟前，綠蔭披覆，聯想村民世代在獵神庇護下得到的安寧，對獵神肅然起敬；懷想著原始的狩獵耕種之風，感嘆白凌真是個古樸淳厚的村落。

四

       下午一場雨之后，夕陽透出云層，“云海”出現了。白凌神奇的云海，源于山谷霧氣與層積云的作用。白凌海拔高，濕氣沉郁低谷，雨過天晴霧氣從山谷騰空而上，云海在奇峰之間浮蕩，霞彩泛映在云霧邊緣，堪稱空谷虛懷海天大美。久望云海，忍不住有騰云駕霧之念，人間也若仙境，還有什么世事紛擾。怪不得古時白凌的富貴人家，把家搬到高處，大書“南極星輝”“紫氣東來”，原來是迷戀此中。

        白凌村歷史上出過好幾個舉人，卻沒有一個人出去做官。白凌自然村茗園有個進士叫鄭光相，到建甌去上任，從省城往寧德洪口，再走古道從屏南到建甌，到屏南雙溪下七房時病倒了，回茗園養病，沒兩天病死。這真叫生死不離村莊。從白凌的村莊走出去的村民，山川水土日夜魂牽夢繞；見過白凌壯美的云海與梯田的人，都說來了就不想走了。白凌七百年的歷史厚重的人文底蘊，就掩埋在高山云海之深處。白凌就像一座寶礦，在一場大霧之后等待挖掘的腳步。